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

夢中的搖籃



深夜時外邊的微光透進來,而火車在有節奏地移動著。睡在軟臥下鋪的我,悄悄張開眼睛,撥開白色的輕紗窗簾,看著在我頭頂上的天空。這是從廣州駛去西安的列車,六月十八日中午出發,翌日中午才到達。

西安是第一站,接著往天水、蘭州、張掖、嘉峪關、敦煌,最後一站是進入新彊的吐魯番。睡在火車上的畫面,曾經在我夢中出現過很多次。此時的我,竟有種被放進一個搖籃裡的感覺,任憑外面的世界有多亂,都仿佛與我無關。火車沿途風塵滾滾,到達華山後,風景才開始明媚。旁邊的西安小孩說:看,夕陽多像個小雞蛋!他的母親微笑著,望著自己兩個挑皮的兒子。

只是,那時候,我不知道在以後整個行程裡,我在也買不到軟臥的票了。不是帶的盤纏不夠,只是十幾億人口,一票難求,中國的鐵路的人口與里程比例失衡,現在每人人均擁有的鐵路長度只有六厘米,「比一根香煙還要短」是最浪漫卻使人傷感的比喻了。因此,要爭每程火車那二三十張軟臥票,是非常困難的。後來發現,連硬臥、座票也很難買到,之後從敦煌到吐魯番的八個小時火車旅程,也只好買站票。

六月十九日在西安停留了一天,然後在晚上買好往天水的車票。往天水的列車從青島開過來,誤點兩個小時,人多,好不客易才逼上車了,才發現座箱和臥鋪車廂是兩個世界。列車地上都是垃圾,整個車廂都坐著穿軍綠色衣服的男人。他們應該都是工人或是農民,趁著端午節才回家一趟。青年們也剛從別的省考完聯考回家,所以這個時節特別多人。

本來買好的座票,已經給一個矮小的穿著軍綠色衣服的老農民佔據著,他一臉呆滯的苦情的扶著放在雙腿中間的一個白色大膠盆,膠盆著放著牙刷、綿被。他大概很累吧,實在不忍心叫他讓開座位。可是,從西安到天水又是幾個小時,想起要站著只覺得可怕。這個時候,一個紅臉梳平頭的大叔拿著幾袋行李在我身後對那個農民叫嚷:把位讓一讓!那個農民不作聲就走開了,大叔也叫我坐下,我就順勢坐著。

一直在路途上迫著,聽別人說話,自己緊張地坐著,我穿著藍格子襯衣、牛仔褲,盡量樸素,可是一開頭說出來的普通話也是騙不了別人的。梳平頭的大叔來自蘭州,他把杯麵滾開,一臉悠然自得,用著西北的家鄉話與別人搭訕,聽不懂他的話,可是他也和那個農民談得高興,他依然粗聲粗氣,可倒也是真性情的,如古時的大俠。看見車上各種陌生人都搭訕起來,我想像的緊張氣氛才舒緩了一點。

陝西沿路的風景並不好看,都是沙塵滾滾的,人太多,空氣飄浮著不太好嗅的氣味,心裡也就軟弱的想著以後也不會再來坐火車了。

過了陝西,入了甘肅後,風景廣闊起來,車上廣播的主持正在介紹著Beyond,介紹家駒的一生,播他的歌:〈情人〉、〈海闊天空〉與〈喜歡你〉,如此有詩意的歌詞,在遙遠的他方播放著,此時此刻,仿佛只有我們聽得懂:

細雨有風濕透黃昏的街道
  抺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……

來絲路,不就是想親身飽覽江湖百態嗎?這算是畢業旅行,不選歐洲、日本或是韓國,完因為是回應心底裡對著沙漠的一份執愛。那是趁著還有一顆赤子之心,借著對西北的幻想而過來的。聽著這幾首音樂,我心裡怪責著自己的軟弱。此時此刻,我不得不承認,我的確在香港待在comfort zone裡太久了。

快下車的時候,走到車廂門口的位置,與別人閒聊,青島男人知道像我們這些住在大城市的人來甘肅旅行,就瞪眼問:

「南方好端端,為何來這裡受罪?」

也許,北方的人總渴望著水南之溫婉,南方的人卻嚮往看戈壁沙漠上那片紅彤彤的夕陽餘暉?

自己住的地方,往往就覺得不過如此吧。

然後,一聽說車上有來自香港的旅人後,整個車廂的人也好奇地看著,最後,幾個人圍在一起談天。

青島大學讀法律的女生說:「我們學校和香港大學也有交換計劃呢,可惜我的專業去不了。我看你穿得樸素樸素的,還以為你是高中生!」

在廣州工作過八年、戴上墨鏡的大叔,此時一臉看旁世情地說:「香港的女人比較實際,內地的喜歡裝扮裝扮。」他看一看另一個化著濃妝的年輕女人諂笑著。

在火車上,離開那軟臥的搖籃,走進另一個車廂,像走進另一個世界。

即使坐在同一架列車,看著同一道風景的人們,原來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。

曾多次在夢中想像我坐在火車裡,戴著圍巾,看火車外面的西北世界:滾滾沙塵、萬里無雲,大地兒女騎著馬奔馳,而我在火車旁靜靜的屏息呼吸看羨慕著。

可是,發生的真實比夢中的深刻多了。我不會忘記,當我在普通卡車上,正想著自己站完八個小時將會是如何崩潰的時候,得到新彊大叔讓出座位給我坐兩小時──那種溫暖的感動。